訪問人:凱斯・克拉什(Keith Gallasch)
*本文經由原文作者Keith Gallasch及出版方RealTime Open City Inc同意刊載與中譯。原文刊載於澳洲RealTime Arts 第96期 2010年4-5月號www.realtimearts.net.
無論有意無意,藝術家們長期將自己的身體心智置於險境,有時甚至連觀眾的身體心智亦連帶處於危險之中。藝術家們因此惹惱了評論家、觀眾、政府、君王或獨裁者等當權者,並且失去了收入與發揮的舞台。
二十世紀大多數時間,冒險這件事都被濃縮包裝在形式上和政治上皆另闢蹊徑的前衛概念中。時至二十一世紀,上述現象的前衛概念被為數眾多、實踐變革的新型態藝術節所取代,這些藝術節極力主張冒險的權利既是美學上的特權,且具有追求烏托邦的底蘊。漸趨國際化的墨爾本下一波藝術節正是其中之一,藝術節活動由年輕人規劃策展,也以年輕人為目標觀眾;而這是第二次由永遠活力充沛且目光精準的傑夫․汗(Jeff Khan)策劃主導此一藝術節。
在一個藝術宣言已被營運計畫書篡代,且社會逐漸趨向保守、慣打安全牌的年代(矛盾的是,同一時間人們卻以自由市場為名,恣意肆虐環境與破壞經濟秩序),對於實驗/實驗性的需求日益增加。雖說在藝術中冒險稱不上是嶄新的概念,但現今藝術家們冒險的方式,已經演化至與現代派前衛藝術家們所使用的手法大相逕庭。我請教汗(Khan)今年藝術節的作品傳達了何種風險。
墨爾本2010年下一波藝術節的主題揭示了一面大旗「無險不涉」(No Risk Too Great)。紙上談兵當然是很容易的,不過在你的節目規劃中,實際置身險境的是何人何事何物?
藝術圈內或圈外人都漸趨保守而「迴避風險」,因此我們希望能夠在藝術節中有個空間,從不同的觀點角度來縝密審視何謂風險,包括從更為廣義的文化脈絡來檢視對於我們自身及個人行為的微觀管理(micro-management)-職場公衛安全(Occupational Health &Safety,OH&S)、對於犯罪的憂慮等,其所強調的都是小我、個人權利,與私人財產。我們必須以超越我們所處的焦慮年代的觀點,從環境危機、從無法永續維持的總體機制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我們必須成為能夠跨出自身舒適圈的成熟公民。
你不僅透過藝術創作,也藉由舉辦講座與討論會來傳達這個的概念。
從中我們可以深入這個主題,探討風險的複雜性。
美學的冒險?
創作的每個過程都是冒險-因為創作從無中生有,發展成特定立場。趨避風險的文化與藝術創作歷程是背道而馳,甚至影響藝術家的創作企圖心與作品規模。
至少從1970至80年代開始,冒險被視為一種跨藝術形式、跨文化與多媒體的呈現,也因此產生了新的表演者與觀眾之間的互動關係,並普遍廣泛地擁抱媒體科技。墨爾本2010下一波藝術節涉及哪些美學上的冒險?
當然包括消融不同藝術形式之間的界線,結合互補、有時甚至是互斥的創作手法,特別是在非藝術脈絡中呈現藝術。其中最令我興奮的是,本屆藝術節的環境劇場作品數量,及其介入公共場域的衝突性都有長足的增加。
環境劇場作品牽涉到哪些風險?
其介入公共場域的行為是否有意義,當然部份風險來自於環境劇場作品在與非藝文觀眾溝通之際,亦同時與藝術觀眾進行交流。
Sports Club 1 Showreel from Next Wave on Vimeo.
這需要勇氣,或是有勇無謀的傻勁。而這兩者都可說是冒險的不同面向。
我們選擇哪些公共空間作為作品的場域也成為重要的創作條件。今年的運動俱樂部計畫(Sports Club Project)從上屆藝術節以夜店為演出空間的想法衍伸出來,在今年有不同的變化。這一次我們與兩個運動俱樂部型的場地密切合作:其一是喬治諾特田徑公園(George Knott Athletics Reserve),為一郊區田徑訓練設施,其二則是墨爾本板球場(Melbourne Cricket Ground,MCG),為澳洲最具代表性的運動場之一。要忠於藝術信念且具意義性地介入這些場地與之互動是一大挑戰。藝術家每週一次分別造訪兩個場地的準備工作持續了六個星期,這不僅是為了了解硬體建築,更是為了直接與運動員及其他關係人──運動俱樂部行政管理人員、小型田徑社團、保全警衛人員、場地管理人員等──面對面,從實際運作與文化這兩個層面來理解這些空間的機能。如此藝術家們的創作才會是對於這些場所的真實反饋。
現在藝術家們已經了解熟悉這些場地,他們將會在這些空間有何發揮?
在兩個場地將分別有從下午開始長達八小時的持續性活動,包括移動式及定點型的表演,每個角落也都會設置媒體藝術作品。人們可以在任何時間點自由來去且感到自己完全融入這個改造過的空間環境。
體驗、感官刺激或削弱、一對一表演、長時間持續的活動、不尋常的地點,這些現象在在都指出藝術家們給自己的課題是將觀眾置於作品之中,藉以吸引或挑戰觀眾。
Great Heights Showreel from Next Wave on Vimeo.
部分作品是非常身臨其境型,或說體驗型的,例如《Great Heights》。該作品陳設在墨爾本地區的建物屋頂上。愛希莉・戴爾(Ashley Dyer)的《And Something Fell On My Head》則是直接肢體接觸型的作品。觀眾配戴安全護目鏡及安全帽的進場,整場演出由物品以經過設計安排的方式自天花板向觀眾掉落。有些作品則以觀眾處於不熟悉的場所中,直接成為作品參與者的呈現方式。墨爾本新媒體藝術團體Tape Projects的《100 Proofs the Earth is not a Globe》實質上是一場維多利亞宇宙科學教育中心(Victorian Space Science Education Centre)的導覽,而以融合表演、影像與聲效的方式,轉化了教育性工具的原有樣貌。這樣的作品不僅需要觀眾的好奇心,也需要真正的冒險精神才能完成。許多藝術節中的計畫/作品都具有跨入未知領域的意圖。
我們已經習於表演者冒險挑釁命運,就如極端的肢體劇場一般,但現在有不同型態的風險浮上檯面。可以談談米希・葛利果(Mish Grigor)與傑克森・卡斯特格李奧尼(Jackson Castiglione)的作品《The Short Message Service》[與拉克蘭・泰徳羅史都華(Lachlan Tetlow-Stuart)以及莉亞・薛爾頓(Leah Shelton)共同合作]嗎?在該作品中,表演者必須執行觀眾用簡訊傳送給他們的指令;在行為藝術上,這種手段有時會威脅演出者的人身安全。
這部作品的成功與否將繫於米希與傑克森的一無所懼,以及他們如何處理觀眾的指示簡訊。這樣的表演風險建立在可能造成平凡庸俗或完全失控的後果的前提假設,而要抵銷此一風險端賴表演者的膽大無畏、及其精熟於將觀眾的指令轉化為創造出具有戲劇效果、又自然合理情境的本事。
無疑地,他們即興地詮釋指令的技巧有助於消除此一風險。
當然我們有極為複雜的技術與媒體系統來支撐這部作品,但畫龍點睛的還是這兩位表演者的演出功力。
我對於《Dangerous Melbourne》這個討論如何面對處理這個城市的危險因素的諮商對談非常好奇。
此對談採用社區資訊交流夜的形式,將橫跨墨爾本地區的數個市鎮集會所舉行;這些場地也通常是舉辦鄰里守望相助會議的地方。該活動既是攝影展,也是表演。寶拉・凡・畢克(Paula van Beek)持續進行調查研究,試圖找出墨爾本地區居民認為這個城市危險之處的樣本。她的攝影作品有時具體反應、有時抽象詮釋了這些恐懼。參與者會戴上名牌,一邊享用茶或咖啡,一邊觀看這部既精準地重現了他們的恐懼,又嘲笑了集體意識中無限上綱的非理性恐懼的投影片。
這種現實與虛構的交疊非常引人入勝。《Doomsday Vanitas》同樣也處理了恐懼的真實性。它將藝術作品陳設在墨爾本巷道:讓「清晰、如同全像攝影(Hologram)的投影創造出許多預示惡兆的靜物」散落在「如同電動遊戲的迷宮」中。
這與《Dangerous Melbourne》有一個美妙的共鳴,因為該藝術家妮可・布里頓(Nicole Breedon)從文學、電影、以及電腦遊戲中大量汲取圖像象徵──觀眾在參觀作品時所「蒐集」到的圖像都是每天日常生活中的物品,但卻成為在這巷弄間觀眾的生存武器與工具。《Dangerous Melbourne》與《Doomsday Vanitas》所論述的主題都是我們雖然被自身的恐懼所桎梏,亦在周遭世界崩解失序時,為其所娛樂。打個比方,好比最近冰島的火山噴發有可能引發哪些哥德式奇幻故事?
經營管理規模日趨龐大的墨爾本下一波藝術節的行為本身必定也牽涉到風險。你的跨國計畫便很適切地以「架構一致性」(Structural Integrity)為題。
《架構一致性》(Structural Integrity)是墨爾本下一波藝術節歷年來最大的跨國藝術家交流計劃。我們邀請十一個由亞太地區藝術家主導的企劃方案或共同藝術創作進駐肉品市場區。每個企劃/創作都將各自打造一座展館來展現或代表新興藝術在其所在地理區域的樣貌。這被視為一場陰鬱的世界博覽會(笑),而非對展現國力的藝術市集。重點在於草根文化如何找到其藝術呈現與地緣政治學上的平衡,而我們可以在這個計畫中看到不同的手法。來自新加坡的NGO組織Post-Museum與墨爾本地區的二十個非營利組織──包括氣候變遷、反家暴等相信自己可以使這個世界變的更美好的藝術團體與公益組織──接洽討論,以擬定共同行動計畫來決定其展館的一致架構。此一烏托邦式的群體行動一方面反映了Post-Museum這個團體在新加坡支持藝術計畫與現場藝術(live art)的立場,同時也是一個藝術與政治的交會點,可供社會運動組織一同展開對話。
對於規避風險的問題,此一追尋理想國的面向看起來是一劑相當吸引人的解藥。
在《架構一致性》(Structural Integrity)一系列的藝術集體創作與藝術家主導的計畫中有一強烈的企圖便是提供一種社會結構的替代方案。這個專案的規模雖猶勝舞台劇《賓漢》,但目前效果看來十分令人驚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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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場關於墨爾本2010下一波藝術節的演講中,傑夫•汗引述了法國哲學家西蒙娜•韋伊(Simone Weil)一段鼓舞人心的文字,她在1943年寫道「冒險乃是靈魂的基本需求,缺乏風險所造成的百無聊賴會以一種異於恐懼、但程度幾乎同等嚴重的方式癱瘓我們的心智。」下一波藝術節邀請觀眾前來接受令人興奮又心驚膽戰的挑戰──進入非比尋常的藝術空間、成為作品中重要的一部分或創意的代行者、敞開心胸面對新形式與體驗、在《Risk Talker》計畫中談論風險/危險,並將冒險視為一種藝術。
要完成這些挑戰有時需要過人的毅力耐心:在聯邦廣場(Federation Square)大螢幕呈現的《Ultimate Time Lapse Megamix》,是一部長達八小時,從黃昏持續到清晨的影像藝術馬拉松,匯集了來自澳洲與亞太地區的創作。有時則需要私密交流:如《Private Dances》的觀眾會在享用豐盛的饗宴之後進入一連串的私人房間,與某些澳洲最優秀的年輕舞者有一對一的近身接觸。更為特異的是藝術家班奈特•米勒(Bennett Miller)的作品《Dachshund UN》將召開一場聯合國人權會議,但與會者全都是活生生的臘腸狗。而《I Thought A Musical Was Being Made》則預告將在羅素(Russell)與隆斯達爾(Lonsdale)這兩條街道交會的十字路口進行規模盛大的演出,觀眾將會從街道兩旁的建物窗戶居高臨下觀賞街道上的活動。或者觀眾也可以選擇在海耶斯姐妹(Sisters Hayes)的作品《A Good Death》中的教堂地窖顫慄難安,又或是發現自己確實親身處於《Hole in the Wall》的演出中。鼓起勇氣迎向藝術節的挑戰吧。
The Ultimate Timelapse Megamix Showreel from Next Wave on Vimeo.